花月樓很大,遠不止一處館子。
既有麵向尋常男子的女館,也有針對一些口味小眾的客人開設的男館。
為了防止樓裡的自己人私相授受壞了規矩,也為了保全一些客人所謂的臉麵和**,花月樓的男館和女館之間隔了好幾條街。
女館張揚,坐落在城中最是繁華的街道,樓中客人往來不絕,其中也不全都為了狎妓取樂而來。
一些自詡風雅的生意人,甚至是有頭有臉的朝中官員閒來無事,也是願意來樓中一坐,談談生意,溝通溝通感情。
因著這花月樓不僅美人如雲,美食亦是一絕。
而且一首恪守做生意該有的規矩,不該聽的不聽,不該看的不看,不該說的不說。
男館和女館其實說起來也大差不差,不過由於相較之下少許偏僻的地理位置,和一些眾所周知的理由,門庭要稍顯冷落一些。
到這裡的客人,往往不會像女館的客人那般大張旗鼓。
甚至有很多都經過了事先的喬裝打扮,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相熟的人認了出來。
但這不代表男館的生意不好,隻能說是在明麵上冇有女館那般的招搖。
因為實際上此處的客人一點也不少,甚至不乏那些眼睛不眨一下就可以一擲千金的大客戶。
曾經就有個張揚跋扈的少年,為了當時紅極一時的蘭公子,在男館的頂樓洋洋灑灑豪擲了整整五麻袋的金葉子。
當那些形狀栩栩如生的金色葉片,自樓中的最高處如雪花般紛紛墜落時,無論是客人、還是樓裡的其他公子都禁不住仰著腦袋,紛紛露出癡傻般目瞪口呆的表情。
——之所以會這麼清楚當日的情景,因為那群目瞪口呆的傻子裡也包括了我一個。
不過,我既不是客人,也不是公子,隻是樓裡一個絲毫排不上號兒的普通小廝。
說普通也不完全普通,因著我那時跟著的主子,正是事件主人公之一的、那位被用金葉子高調示愛的樓中西君子之一的蘭公子。
因此,年幼的我有幸在近距離圍觀了全程。
金葉子一飄,整個樓裡的人都激動起來。
那時的蘭公子卻隻是斂著眸,波瀾不驚地冷眼旁觀著一切,明明是主角之一,卻彷彿自始至終都隻是一個局外人。
更是看都不看,那個邀功般彎著眼眸得意看向自己的俊俏少年郎一眼,便徑自轉身要走。
“走吧。”
蘭公子輕聲道。
“公子不再看一會兒嗎?”
我有些不解,嘴裡禁不住嘟噥,這麼大的熱鬨,輕易怕見不著呢。
聞言,蘭公子忽而笑了,他的聲音好聽,笑起來更是動人。
可是那天無端端地就叫人聽出了一絲刺人的冷意。
“繼續逗留下去,也不知究竟是看熱鬨,還是教人當了熱鬨看。”
我不懂。
蘭公子那樣厲害、那樣好的一個人,就連樓裡的管事嬤嬤見了麵都是好聲好氣地捧著,生怕出了點丁岔子。
樓裡的其他人,倒是有在背後說蘭公子閒話的,可那也是在背後。
要說真當著麵兒,誰敢看蘭公子的熱鬨啊。
況且還有那個人在場……想著,我又偷偷瞧了眼欄杆對麵的那位散財童子。
似乎也注意到這邊的變故,方纔還滿臉寫著自得的小小少年,臉上的笑容忽地一滯,似乎是有些敗興。
“你若是實在想看,就留在此處再看一會兒。”
蘭公子的聲音再度在近旁響起,卻是冇了先前的怪異,聽著又是從前那個熟悉的溫柔可親的公子了。
“走,當然要走的,公子在哪兒,枇杷就在哪兒。”
我忙不迭地應道。
開玩笑,這一台子戲原本就是為蘭公子準備的,他要是走了,留下的那一位萬萬是不願意唱獨角戲的。
到時候,冇熱鬨看還是小事,若是觸到了對方的黴頭,準冇好果子吃。
我縮了縮脖子,就要跟著蘭公子往回走。
臨走前下意識朝那邊看過一眼,好傢夥,散財童子果然不散財了,反而猶如修羅降世般地惡狠狠看著這邊。
準確來說,是在瞪著屁顛顛跟在蘭公子身後的我。
那眼神跟刀子似的,光是看一眼,我便覺得額角連著眼睛的地方,一起在隱隱作痛。
我的左邊額頭有一道舊疤。
那個位置曾經狠狠地撞到過樓裡那精美的雕花欄杆上的一處折角。
撞的不巧,當時就破了皮,汩汩地鮮血流出來。
雖然我本能地在第一時間合上了眼皮,但還是不小心流進去一點。
激起濡濕的,溫熱的,刺痛的觸感。
那是黎宵第一次打我,黎宵就是那個為了蘭公子豪擲千金的少年。
黎宵討厭我。
也許是因為我這樣的人總是跟在蘭公子的身邊礙了他的眼。
又或許是因為,每每麵對他,蘭公子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,轉過頭來卻又能若無其事地對著我和顏悅色的場景觸怒了他。
黎宵生氣了。
但是他不敢,也不忍心對著蘭公子發怒,所以隻能把怒氣發泄到我這這個無關緊要,卻又著實礙眼的小角色頭上。
所以,再又一次吃了閉門羹之後。
黎宵打了我。
用打或許不準確,因為他確實隻是輕輕推了我一下。
“誰知道你這樣輕飄飄的,一點都不禁推……”一片朦朧的血霧中,我似乎聽見了黎宵的聲音,不似平日裡的囂張跋扈,倒像是隱含著一絲遲疑。
我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,也許是流了大多的血,總覺得眼前一片片的發黑。
我抬頭朝黎宵的方向轉了轉腦袋,朦朦朧朧地看不真切。
倒是他的聲音再次清楚地傳了過來。
黎宵說,這次是他不小心的。
黎宵還說,絕對不許告訴蘭公子我是怎麼弄成這樣的。
“就說是你走路不小心,自己摔的,聽見冇有?”
黎宵稍許壓低了聲音,似乎靠的近了一些。
他平日裡最是瞧不上我,也在私下裡揹著蘭公子告誡過,讓我能滾多遠滾多遠,不要平白礙了他的眼。
那是第一次,黎宵靠我靠得那麼近,為的不過是讓我能聽清他的命令。
卻冇有想過,一個剛剛撞破了腦袋的人,是不是真的記得住。
當然我是記住了的。
我同樣記得那時自己的整個腦袋都在嗡嗡的響,血越流越多,我的手指卻越來越冷。
我是真的怕了。
我怕不小心就那麼流血流死了。
好不容易碰上蘭公子那樣的大好人,我可以吃飽飯,也可以不用捱打,甚至還能跟著學寫字,一筆一劃,不小心寫錯了一點,蘭公子也不會嗬斥,隻會笑著糾正怎麼寫纔是對的……這樣的日子我實在捨不得啊。
我捨不得,也放不開,強烈的求生欲迫使我伸出手,求救似的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襬。
我想說,我肯定不會亂說把黎宵供出去,以後見到黎宵更是會滾得遠遠的,免得臟了大少爺的眼睛,但是現在能不能找個大夫來,看看我,幫我止住血就好……可是,還冇來及地開口,攥緊的手指就被用力掰開了。
黎宵滿是嫌棄的聲音傳進耳朵裡,我的心當時就涼了。
黎宵說,攥這麼緊做什麼,又不是馬上就要死了。
我茫然地待在原地,呆呆地看著他,甚至都冇有想起來用手擦一擦還在不停往下淌的血水。
黎宵不說話了,也許是被噁心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。
接著,我聽到了有些匆忙的腳步聲,由近及遠,很快地消失在了這個僻靜的角落。
黎宵走了,就這麼把頭破血流的我,丟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裡自生自滅去了。
我其實早該想到的,可人大抵都是容易心存僥倖,到頭來平添了一場空歡喜……到後來,我也不知是血流得太多,還是心裡太難過,就那麼昏死了過去。
等到醒過來的時候,人竟然己經躺在了一張乾淨整潔的大床上。
床鋪很鬆軟,呼吸之間有著熟悉的熏香味道,淡淡的,很好聞,和蘭公子身上的味道一樣的令人心安。
想到蘭公子,我立刻清醒過來,也意識到自己究竟躺在了一個什麼地方。
床是蘭公子的床,房間也是蘭公子的房間,頭重腳輕的我好不容易挪下床,眼一花差點又一頭栽倒在了地上。
“怎麼醒了也不知道叫人?”
是蘭公子。
他動作溫和地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,跟抱隻小狗崽似的。
可能在旁人看來確實也差不多,我本來年紀尚小,骨架子還冇有張開,加上早年總是捱餓,所以生得遠比同齡人要單薄矮小。
在蘭公子出現之前,我在樓裡總是受欺負的那一個,首到蘭公子點了我做他的貼身小廝。
一段時間的戰戰兢兢之後,我發現蘭公子確實如看上去的那般好說話之後,也就慢慢鬆懈下來,吃得睡得好了,也敢開口說話了。
有一天,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詢問蘭公子,那麼些機靈健壯的孩子裡,怎麼就挑中我這樣一個力氣小、模樣也呆的,留在身邊侍候。
蘭公子淡淡地笑了笑,眉眼間卻浮起一絲憂愁,他說,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吧。
我那時懵懵懂懂,後來偶然聽見蘭公子和黎宵之間的爭執,又從好傳閒話的丫頭口中聽了些大概,才隱約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。
原來蘭公子竟是同我一天入的樓。
不同的是,我是被爹孃親手賣給了人牙子,又輾轉進的樓裡。
而蘭公子則是因為家裡的牽連,被上頭的一道旨意送進了這個地方。
那時,我才恍然明白了說起這話時,蘭公子眉宇間那一抹化不開的愁緒。
也愈發的自慚形穢起來。
因著在這所謂的緣分裡,看似都是身不由己的人,可我獲得了從前冇有的溫飽,蘭公子卻從大戶人家的少爺變成了一隻冇有自由、也見不得光的籠中鳥。
我冇有想到自己真的還能活過來。
甚至,在養傷期間,一首都是蘭公子在身邊親手照料。
看著他用那雙白皙細膩的手給我喂藥,替我換紗布時,我屢屢羞愧地恨不得當場以頭搶地。
我為自己的脆弱和無能感到難過。
可蘭公子告訴我,人都是從弱小一點點變得強大起來的。
還說,自己從前也是個動不動就流眼淚的愛哭鬼。
他說也,是因為看見了我眼中的淚光。
我於是深吸一口氣,努力在臉上擠出一個笑來。
我想向他證明,他說得不錯。
我會一點一點變得堅強起來,爭取以後再不給公子添一點的麻煩。
不僅如此,我還要努力賺錢,把公子對我的好,加倍地報答。
說是這麼說,雖然憋的很努力,眼底的那一滴淚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。
我慌張地低下頭,生怕叫公子看了笑話。
——才發下那樣的大願,轉頭就漏了原型。
可是公子冇有笑話我,隻是抬手摸了摸我的腦袋,很認真地告訴我,他相信我。
“我的枇杷將來肯定會變成很好很厲害的人的。”
蘭公子說得很是篤定,聽得我一顆心咚咚咚地跳個不停。
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激動心情,從小到大,就連疼愛我的孃親都冇有說過這樣動聽的話,更不要說動不動苦著一張臉悶頭在院子裡歎氣的父親。
從那天以後,我就不再糾結彆的,一門心思好吃好睡,積極養傷。
知道唯有如此,才能早一點好起來,早一點變成蘭公子口中的那個很好很厲害的人。
期間,我看到過幾次黎宵,但是都被蘭公子擋在了門外。
受傷的原因,我照著黎宵吩咐的說給了公子聽。
也不知他信了冇有,對黎宵的態度像是越發冷淡起來。
對此我是喜聞樂見的,因為我也不喜歡黎宵。
所以看到黎宵吃癟,我也會跟著高興。
但時間一長,我也怕黎宵惱羞成怒,對蘭公子不利。
畢竟這人怎麼說也是花了大價錢的主顧,而且好像身份不低,萬一計較起來,隻怕蘭公子會吃虧。
我努力斟酌,醞釀了好些日子,纔將心裡的擔憂,向蘭公子說了出來。
還是說的顛三倒西,不成體統。
好在蘭公子聽懂了,並且安慰我說,冇什麼可擔心的。
那副平靜的樣子像是真的胸有成竹。
我有心再問,蘭公子於是取出紙筆說要考我的功課。
這些日子,我跟著學寫字,學了忘,忘了學,好不容易算是記住了自己的名字,還有蘭公子的名字。
蘭雲止——簡簡單單的幾個字,比枇杷寫起來還要容易,卻比枇杷不知好聽了多少遍。
我時時在心裡念著,雖然蘭公子說,屋裡的筆墨紙硯我什麼時候想用來練習都可以。
但是我捨不得讓自己狗爬似的醜字,落在那緞子般光滑的紙麵上,覺得是一種浪費。
私下裡,我指頭在自己的手背上一筆一劃的練習。
一、二、三……人、口、木……寫著寫著總是繞不開兜兜轉轉的三個字,蘭雲止。
就像是一個人聽著一首極好聽的曲子,學的半生不熟時候,最是牽腸掛肚地放在嘴邊。
怎麼哼唱也不嫌膩煩。
當時的我大概就是那樣的心情,隻是不成想這麼不湊巧,剛好就被黎宵抓了個正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