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一乾風流冤鬼陸續歸入薄命司後,紅樓一夢本應終了,莫如“白茫茫一片真乾淨”的隻語。
隻是,物不平則鳴,你道那敗家子弟尚有三尺微軀安命,卻憐女兒英秀不過妙齡殞身,豈是塵寰陰陽不通之理?
念此事,離恨天上又生出多少風波。
這一日,春林花媚,春鳥相鳴,群花之冠薛寶釵宴請諸芳。
仙樂風飄,泉香酒冽,仙姝們雜坐錦茵,紛勸美酒,縱情歡娛。
十二釵齊把枯榮消長拋諸腦後,前身因果如銷夢中,快哉樂哉!
今日樂,不可忘。
眾人宴酣酒濃之時,一聲淒豔的曲子飄渺隨風:“歎芳魂豔魄,一載蕩悠—悠—”哀轉久絕,如晴天霹靂,響在心頭;卻似一聲雞鳴,散去心境沉屙,靈台魔障。
東方既白,萬般苦樂悲辛,都隨夢魘退去,如舉目見紅日般清醒。
算儘此生,繁華一夢轉蒼涼。
姊妹之中,顰卿詠絮才高哭薄命,寶釵停機德重歎孤身,其餘人也遍曆池魚之殃,飄零之苦。
悠悠蒼天,何負天下巾幗?
薛,林二人俱斂眉長歎,眾人不由停杯投箸,鬱鬱不語。
一夕風雲為之變色,百花凋儘,碎紅滿地,天地何不悲慟。
忽而,一個掛麒麟的姑娘輕拂紅袖,盈盈而立:“使我有身後名,不如即時一杯酒”,自率性豪飲一杯,撫掌大笑:“姐妹們早離苦海,洗滌妄念,安居此間,有何不美?
何故耿懷往事,寂寞長歎?”
“湘雲所言甚妙,你我更儘一杯酒,且銷萬古愁。”
寶釵展顏微笑,自陪一杯。
唯有探春靜坐一隅,她兵敗和親,苦曆風霜,眉目間己是十分憔悴,依稀有磨不掉的少年英氣。
聽儘湘雲寶釵之言,探春忍不住肅然起立,慷慨沉痛:“各位都是閨閣裡的翹楚,脂粉堆的英雄,平時素心自貞,操行冰雪,從未做過損節虧譽之事;反觀男子,遊手好閒,欺下媚上。
可偏偏是我們淪落到這不堪的境地。
難道老天要將世間有見地的女子都殺滅嗎?
我必要去問一問警幻!”
雖是疾言厲色,卻越見其眉目威儀,美豔剛烈。
宛如利刃一霎出鞘,白虹貫日,無人敢敵。
言罷,旋身振袖,翩然離去。
眾人緊緊跟在身後,浩浩蕩蕩奔向遣香洞。
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,西百西病相思病最苦。
這離恨天本是一處情絲裊繞,掌管風月情債的所在。
千年前,洞主警幻仙子不過是放春山的山靈精怪。
曹子建思念甄夫人,立祠祭祀芳魂,她機緣巧合下受了洛神許多香火,幻作仙魅。
隨後,又吸收了曆代癡男怨女祈願的香火,偶然獲得窺探天機的法術。
奈何道行尚淺,隻得將所見變化為幾句模糊的讖語和圖畫,秘斂於薄命司中。
她因見其中十二個女孩子的命運最為美麗哀豔,遂命小鬟排演紅樓夢十二曲,親釀“萬豔同杯”一甕,手烹“千紅一窟”一盞,日夕流連芳樹之下,耳聽清風好音相送,消解一日乏味索然。
山中無歲月,彈指間或己百年。
一日,兩個博帶峨冠,通身富貴的老人自稱寧,榮二公,前來拜謁。
兩人拱手長揖,客氣:“聽聞仙姑能通達天地,窺曉陰陽。
我們家雖不可比擬帝室,也算的上是鐘鳴鼎食之家。
然子孫不肖,多是荒淫無度之輩。
唯有一嗣寶玉,似可托付家業。
但求仙姑指點他勤學上進,闔府功名基業,親族富貴榮華皆繫於此了!
老朽願奉百年香火,乞娘子相救!”
情辭激切處,不由得老淚縱橫,掩麵而泣。
一番奉承下來,警幻心下十分得意。
她早己想好一計,麵上卻按住不表,隻是伸出纖纖玉指,輕輕點了香熏,香茗,香醪,笑問:“公等看我三樣寶物何如?”
兩人不解其意,但陪笑:“此香塵世中既無,我何能知!”
“此香乃係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,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,名‘群芳髓’;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,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。
此茶名曰‘千紅一窟’;此酒乃以百花之蕊,萬木之汁,加以麟髓之醅,鳳乳之麯釀成,因名為‘萬豔同杯’。”
雖是輕描淡寫的話,卻聽得兩人暗自心驚——草木榨其精華做香,必將提早枯萎,還要燃燒殆儘,如挫骨揚灰一般;“千紅一窟”,卻豈不隱群芳同穴而死之意;“萬豔同杯”,也是榨取群芳精髓,何況那龍鳳、麒麟、百花、萬木皆為有靈之長,卻終被榨取為飲食,也是可憐可怖。
再一看那奢華之物,卻如同累累白骨,嚇得兩人冷汗涔涔。
“**聲色,非經大悲大徹不能了悟。
欲警其癡頑,必令使其所曆飲饌聲色之幻,又見繁華靡麗皆空,然後入於經濟正路。”
又手持一卷,“此為汝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,可用她們一生的坎坷命數,準折得汝家的富貴造化。”
她見兩人躊躇,冷笑道:“老侯爺行軍打仗,難道不曾聽過‘一將功成萬骨枯’麼?
冇有舍,焉有得。
何況不過是幾個女子,螻蟻一般的性命,比起你們家鳳凰兒的前程,王侯家鐘鼓饌玉的風流,又有什麼舍不了的呢?”
“國家敗了仗送公主和親,百姓破產了賣女兒救急。
想來女子是最無所謂的東西,可以打,可以賣。
皇帝做得,賤民做得,你們自然也做得,還怕損什麼陰德呢?”
警幻一語,首截了當地戳破兩人的盤算,寧榮兩公斯文掃地卻又無可奈何,又羞又愧,連連告罪:“老朽粗鄙,安有棄門戶而吝惜一女子之理?
小女貞烈,必有舍一身而保全父兄之苦心。
一切依仙姑所計,我等彆無二話。”
三人商定妥當,警幻自去接引寶玉不提。
誰承想,這竟是造釁的開端,消亡的宿孽。
正如後人哀之:枉費了,意懸懸半世心;好一似,盪悠悠三更夢。
忽喇喇似大廈傾,昏慘慘似燈將儘。
呀!
一場歡喜忽悲辛。
歎人世,終難定!
警幻因一時貪念,妄圖纂改寧榮二府的消長運數,不但徒勞無功,而且受到天道誅罰。
她的法力被被吞噬大半,隻得終日藏在洞中修煉。
她看見眾人洶洶而來,早嚇得魂飛魄散卻無計可避,隻得盈盈迎上去。
探春也不見禮,抬起一雙流光美目,凜然一瞥,細長的柳眉微微揚起,突然作聲喝問:“警幻,我問你。
我們姐妹都是貞心自守,恪遵庭訓,哪裡去欠得風情月債?
憑什麼要以命償情?”
警幻被問的啞口無言,進退維穀,心中隻暗暗叫苦得罪了伶牙俐齒的三姑娘。
哪裡敢將與寧榮公的一段公案托出。
勉強含混道:“此係天生冤孽。
所謂‘嬋娟本是蛾眉刃,殺儘世上風流人’,多少經天緯地的男子,一經動情,就捐棄畢生功業,毀絕孔孟之禮,心心念念與嬌娘糾纏。
譬如綠珠之與石崇,楊妃之與玄宗,怨不得落得個香消玉殞。
可笑後人還歎紅顏薄命,殊不知,美色風情挑動人心妄念,本是爾輩禍胎孽根。”
林黛玉攥緊了帕子,咬著一口銀牙冷笑:“好正經一番話,原來是‘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’!”
王熙鳳早氣的柳眉倒仰,怒極反笑:“好,好,好!
怪不得寶兄弟成天說什麼‘你們的眼淚單葬我’,女人原是男人們富貴路上的**陣。
但凡賈府能找出一個能頂事的男人,我何必苦心支撐,夜以繼日。
到頭來,賺得個夫妻離心,人人怨懟,甚至留不得未出世的孩兒的性命。
多少能乾的女兒竟是給不成器的男人作配,哪裡當得起這樣一番編排?”
此言惹惱了眾姐妹,卻也誤打誤撞觸動了寶釵的心結。
心中一悲:“我幼年讀書,父親常誇我才華高出兄長十倍不止。
我也不是冇有競攀之心,何不想像顰兒一樣,做個詩書博雅的掃眉才子,配他情投意合的才貌仙郎?
我為家計,屈心抑誌如此。
縱世人皆讚我是恪守禮教的嫻雅淑女,卻容不下一個弱女子有‘好風憑藉力’的萬丈豪情。
後人詬病‘送我上青雲’是攀龍附鳳的野心,卻謳歌李太白‘扶搖首上九萬裡’的壯誌。
一男一女,一讚一謗,何其不平!
何其不傷!”
薛寶釵驟然氣血逆行,胸口一痛,喉頭湧上腥甜。
忽而,她的掌心落入一片柔軟,纖長的指節被絳珠穩穩扣住。
無一言,她的心卻慢慢鬆泛了。
眾人切齒咬牙,恨不得拿住警幻,必要辯個此身分明。
“轟——”一聲驚雷炸響,悲風迴旋,黑雲摧壓,天地為之變色。
霎時電閃雷鳴,風雨相逼,要劈開這清濁陰陽,盪滌塵世蒼生。
分明是天譴之兆!
警幻不禁花容失色,伏地哀求道:“妾因犯了天罰,若不抵消罪業,隻怕魂飛魄散。
但求送諸位重歸紅樓夢中,撥亂反正。
這一世諸位的命運隻由自己掌握。
如此,還望寬恕小仙一二。”
又散出十二隻錦囊分與眾人,親送至輪迴台。
臨彆之時,寶釵稍落後眾人一步,獨與黛玉執手相看,傷感囑咐道:“卿棄世後,我亦顛沛半生。
始知人間路何其坎坷,山長水闊,也敵不過人心反覆。
家族衰敗,‘挽狂瀾於既倒,扶大廈之將傾’,又何其難也?
你我身為婦人,一生能苦樂由己,平安順遂己是萬幸。
還望妹妹珍重,切不可自傷多情。
我且去了。”
寶釵不忍多言,舉身一躍,投入茫茫天地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