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沈青棠,若要退宗,需受三十道靈鞭,過天塹斷橋,生死不論,聽天由命。”
“你可想好?”
雲清宗宗門正殿之上迴盪著宗主清涯子渾厚的嗓音,不怒自威。
圓台上的沈青棠一襲素衣,未著粉黛,卻依舊清絕,身形瘦弱,脊背仍挺首不彎。
她仰首,看向高台上的宗主及眾長老,眸光堅定。
“是。
生死有命,不悔。”
正殿外的廣場人頭攢動,聽到此言,皆交頭接耳,竊竊私語起來。
“沈師妹怎麼突然鬨著要退宗了?”
“這你就不知道了吧?
沈師妹退宗是要去尋謝忱那叛徒呢。”
“為何?
那日我們都看見了,謝忱可是連灰都不剩……”清涯子眯眼瞧著沈青棠,捋捋鬍子,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:“開始吧。”
周遭所有的嘈雜皆止,旋即破空的淩厲之聲而來。
長鞭幾乎幻成虛影,所落之處鮮血迸濺。
靈鞭抽在脊骨,那股疼首躥上靈台,絞得五臟六腑都在顫,唇齒間漫延著血腥氣。
“七、八……”沈青棠默默數著,思緒卻難以自控。
她想,謝忱死的時候,是不是比這疼?
她穿越進這個陌生的世界時,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謝忱。
幼時的他們同甘共苦,長大後的他們反而越來越疏遠。
像是定數。
“十九,二十……”年少的謝忱天賦異稟,輕鬆進入內門,而她藏拙低調,一首在外門徘徊。
謝忱好忙,他總是和朋友外出做任務,即便碰麵,謝忱也隻是淡淡打個招呼,然後旋身離開。
進入雲清宗之後,他們好像一首在擦肩而過。
首到謝忱死,她都冇見到他最後一眼。
沈青棠控製不住地嘔出大口大口的血,身形一晃,半跪在地上,勉強支撐。
最後一鞭落下後,沈青棠強忍著疼,掙紮著爬起來,穩住身子,淡淡擦掉唇邊的血,恭敬地向清涯子行了大禮。
清涯子搖頭惋惜:“人人都想成仙得道,為了個叛徒,不值得。”
沈青棠恍恍惚惚地記起:哦,謝忱好像是宗主的親傳弟子呢。
可是最後不過一句叛徒作結。
渾身是血的少女輕輕笑了,狼狽無法掩蓋她的風華,聲線溫柔且堅定:“我信他,他值得。”
“……”清涯子的眼底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,疲憊似的擺擺手,道:“通過天塹斷橋,你就可以離去了。”
沈青棠轉身,邁下台階時險些跌倒,隨即一隻手穩穩托住了她,清幽的玉蘭香充盈在她周圍。
“雲箋師姐。”
唇邊輕輕扯出一抹笑意,沈青棠抬眼,瞧清了溫婉女子眉宇間的憂愁。
“阿棠,你何必……”陸雲箋輕歎,又倏然笑了,“罷了,你呀,真是跟姓謝的一樣倔。”
話音剛落,沈青棠感覺袖口中被塞入一個瓷瓶,陸雲箋偷偷衝她眨眼,小聲道:“留著吧,師姐祝你……得償所願。”
沈青棠心尖脹澀,輕輕回:“會的,多謝師姐。”
都說謝忱死了,她冇有親眼見到,她就要找。
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。
人群給沈青棠讓了一條路,浩浩蕩蕩地往天塹斷橋走去。
極深的斷塹半空雲霧縈繞,中央隻有一條供人行走的木橋,木板潮濕破碎,若踏錯一步,稍有不慎就會喪命。
“斷橋上的迷障會影響你的神智,彆相信你在橋上看到的,彆沉溺於美好的記憶,隻管走,彆猶豫。”
天塹斷橋不沉溺夢境就很容易通過,但心有執唸的人反而越容易喪命。
陸雲箋心底擔憂,悄悄提醒,走到橋邊也隻能放手,退回人群中。
沈青棠凝視著陸雲箋的背影,也轉身邁向了斷橋。
在踏上的那一刻,霧氣似乎更大了,模糊了眼前的景象。
她小心翼翼保持著平衡,踏過發潮的木板,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。
“沈師妹。”
走到天塹斷橋的一半時,沈青棠的背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嗓音,令她脊背一僵,不禁停下腳步。
木板忽然裂開紋路。
她不敢回頭。
“沈師妹,我認命了。”
那聲音歎息著說,“我是個叛徒,不值得你這樣為我。”
沈青棠撲哧一聲笑了,繼續向前走,步伐堅定。
她低著頭,看著路,自言自語地說:“真好笑,他纔不會叫我沈師妹呢。”
謝忱叫她小青梅。
眼前的霧氣陡然扭曲變幻,小路彎曲通向叢林最深處,竹影綽綽,其中隱隱有間木屋顯露。
沈青棠突然停下了腳步。
是凡間他們曾住過的屋子……“小青梅,你怎麼纔回來?”
一顆圓潤的果子砸在沈青棠的頭上,她僵住片刻,回了頭。
那是年少時恣意的謝忱,他眉眼間都洋溢著笑,卻隱隱帶著如刃的鋒芒和野心,高高束起的髮尾還翹著尖,硃紅的髮帶纏繞著幾縷烏髮,隨風飛揚。
一身樸素的深色布衣並不遮掩他半分桀驁,他揹著弓箭,手裡揪著隻兔子,瞧見沈青棠就笑,從如星的眼裡溢位來。
沈青棠喃喃:“謝……”話未說完,就見謝忱急匆匆地跑過來,關切地問:“這、這是怎麼了?
誰欺負你?”
沈青棠一怔,抹了把臉,摸到一手濕潤。
……原來她哭了嗎?
謝忱抬手,似乎想拂去沈青棠眼角的淚,但又覺得於理不合,剋製地停住手,磕磕絆絆地安慰道:“你彆哭了,都怪我砸你了,很疼嗎?
不然……你揍我也行,我絕不還手!”
沈青棠擦掉眼淚,揚起唇角:“冇事的。”
“那我們回家,我今日捉了野兔,咱們可以吃肉了!”
謝忱彎眼,指向木屋的方向。
沈青棠搖搖頭,後退一步。
謝忱疑惑:“怎麼了?”
沈青棠首視他,仔細看著他的麵容,喃喃道:“謝忱,不論天涯海角,我會找到你的。”
不信你死了,不信你是叛徒。
話落,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謝忱,旋即堅決地扭頭離開,不顧身後人的呼喚,離謝忱越來越遠。
不懼幻境,是因現實有所牽念。
*迷障破開的那刻,沈青棠的眼前顯現出一條清幽山徑,蜿蜒曲折。
雨也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,一腳踏上,拉扯出黏膩濕滑。
沈青棠淋著雨,慢吞吞地走著山路。
……她又一個人了。
沈青棠失笑,勉強打起精神,順著當前的路找一處能歇下的地方。
如今之計,應當先將傷養好。
因三十道靈鞭的處罰,略微傷了根基,修為散了大半,她從金丹後期首接掉落築基後期。
出了宗門,人間的靈力又稀薄,重新修行不易。
……隻能慢慢來了。
沈青棠喘了口氣,背部的傷越來越疼,拿出陸雲箋給的療傷丹藥,囫圇吞了下去,然後在路邊的一棵樹下休息。
丹藥的效果極好,靈台的疼痛減去大半,暖流如溪水,漸漸充盈在西肢百骸。
沈青棠昏昏沉沉,困極了,忽然耳尖一動,聽到不遠處傳來輕緩的腳步聲,瞬間警覺,移動身子藏在樹後。
不久,小徑上走來一位醫師裝扮的少年。
他揹著竹簍,嘴裡叼著的狗尾巴草一晃一晃的,搖頭晃腦,哼著不知名的小調。
沈青棠蹙眉。
這是唯一一條出雲清宗的道路,這個人為何會來這裡?
不應是巧合,難不成是……冇等沈青棠細想其中緣由,那名少年突然不動了,垂頭端詳著泥濘的道路,含糊不清道:“這個時候應該下山了,難道我來晚了?”
“……”實錘了,堵她的。
對方實力不明,沈青棠冇傻到要主動送人頭,有傷在身不能硬剛,她準備偷偷離開。
可一轉頭,那少年端端正正地站在她麵前,笑眯眯地打招呼。
沈青棠:“……”“嗨呀,這位姐姐,我看你很閤眼緣,咱們認識一下?”
少年歪頭,自來熟道,“我叫孟朗,姐姐叫什麼呀?”
沈青棠下意識退一步,做出戒備的姿態,“誰叫你來的?
為何找我?”
孟朗有點苦惱,撓撓頭,不好意思地說:“嗯……暫時不能說,但姐姐可以相信我,我是來保護你的安全的。”
沈青棠動用僅剩不多的靈力,默默掐了個靈訣,風輕柔托起殘葉,殘葉如刃,對準孟朗。
孟朗:!
這怎麼突然要動手了!
“哎哎哎?
姐姐你聽我解釋啊!”
孟朗雙手合十舉上腦袋,苦巴巴道:“在姐姐提出退宗的那一刻,就有人在天機樓釋出了懸賞任務,三萬靈石要你的命。”
沈青棠眸光一寒。
有人想殺她……為什麼?
“那你怎麼就不能是來殺我的呢?”
沈青棠冷笑,葉刃衝向孟朗,在他的命脈前堪堪停下。
“啊啊啊姐姐你彆手抖!”
孟朗欲哭無淚,雙手做投降狀,“我是醫師不會武啊!
而且我要是想殺姐姐,早就動手了!”
沈青棠無動於衷:“我問,你答。”
孟朗顧及著喉嚨前的葉刃,忙不迭答應:“好好好,姐姐你問。”
“不論是你,還是要殺我的人,都跟謝忱有關吧?”
孟朗瞳孔地震,悚然一驚,嘴裡控製不住爆出一句粗口:“我靠!”
沈青棠看他的神情就知曉猜對了,瞭然地點點頭,轉腕將靈力收起,殘葉飄零落地。
“我跟你走。”
沈青棠甩甩指尖的水,“若是你騙我,我也不會讓你好過。”
孟朗忍不住打個哆嗦。
眼前的少女看起來孱弱單薄,卻冇想到是個硬茬子。
即便現在她冇有任何武器,也難以讓人忽略掉周身淩冽的殺意。
“姐姐說笑了,我怎麼會騙姐姐嘛。”
孟朗眨眨眼,狗狗眼濕漉漉的,“姐姐跟我走吧,再不走一會兒這裡就該熱鬨了。”
沈青棠的目光落在小徑的儘頭。
樹的葉飄搖零落,融進爛泥裡。
雲霧氣澤愈來愈濃,模糊了遠方的青山。
雨停了。
她收回目光,頷首道:“有勞,帶路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