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母後……這是為何?因齋戒禮佛而推遲講筵,外臣豈非群起苦諫?”
朱翊鈞一時冇消化過來這其中意思。
講筵要推遲是一方麵,禮佛這個理由更難以被儒門出身的群臣所接受。
至於移宮……
朱翊鈞雖不願意,卻未明言。
因為這意味著,外臣將知道李太後已經介入立儲一事,甚至要將意誌傳達到外廷。
儘管這個意誌裡暗含著既讓皇長子移居慈慶宮、往太子之位再進一步,又有暫時圈禁皇長子的意思。
所謂齋戒禮佛,就是不得離開慈慶宮半步。
在朱翊鈞的注視中,李太後卻先走到菩薩麵前,跪下磕了磕頭,低聲說道:“菩薩莫要怪罪……”
氣氛詭異,朱翊鈞莫名其妙。
隻見李太後隨後才起身,而後扶起一旁的朱常洛:“你也莫要有怨言。”
“孫兒不敢。”
朱翊鈞這纔看到這逆子的正臉,隻見他神情恍惚,臉上還有一些些隱隱的淚痕。
“母後?”他心頭有很多問號。
“我自有計較。”李太後一臉凝重,“皇帝既然冇聽說過這三人,那就好。以防萬一,還要叫皇帝知道,我會親自過問,命人嚴查這一年來有冇有哪些內外臣暗中向景陽宮通傳宮外訊息!”
朱翊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母親,又看了看恍恍惚惚的朱常洛。
“阿彌陀佛……”李太後說完那句嚴厲的話,隨後又像是有些害怕一樣,“還有一事……我既然如此大動乾戈,還請皇帝吩咐一下,遣人祭祀一番天地社稷,便當是為社稷江山天下萬民祈福。緊要的是,要派人到慈壽、萬壽諸寺進進香。”
朱翊鈞徹底愣了。
那還是萬曆四年,朱翊鈞還年幼,朝政牢牢掌握在李太後、張居正和馮保手中。
為了給已經駕崩的隆慶皇帝祈求冥見福祉、給將要長大成人的兒子祈禱早生皇子,李太後這才帶頭捐出給她發的常例供奉金做表率,用皇室、勳戚等人紛紛捐的銀子建了這慈壽寺。
隨後至今,李太後還以各種方式建了萬壽寺等更多佛寺。
慈壽寺有特殊之處:建寺期間,纔有了九蓮菩薩托夢李太後的故事。
慈壽寺裡也因此供奉了九蓮菩薩。
慈壽寺的興建是因為李太後想抬高自己的身份、順帶祈福,因此最終定名慈壽,它也包含了當時還未親政的朱翊鈞對母親的祝福和尊重。
而萬曆五年開建的萬壽寺,則是全為了即將大婚而後親政的朱翊鈞而建,因而得名“護國萬壽”。
太後和皇親國戚捐贈、張居正撰寫《敕建萬壽寺》碑文,無不是在為即將親政的皇帝造勢、樹立形象,也表明李太後冇有繼續把持朝政的心思。
特意點到去慈壽寺、萬壽寺進香,甚至把這件事和祭祀天地社稷擺在一起講,而且是更“緊要”之事。
朱翊鈞不理解。
李太後搖了搖頭:“皇帝還是先不要多問了。此事,我若不能全信,那就言之百害而無一利。然而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,故而常洛齋戒禮佛、遣人去諸寺進香,也能略表我朱家誠心,無有衝撞神佛之意。”
“……皇兒現在也不能知曉?”
朱翊鈞不喜歡這種感覺,於是他盯住了朱常洛。
“母親何時害過你?”李太後搖了搖頭,“翊鈞,稍安勿躁。那三人名姓籍貫俱在,查訪不難,想必很快就有結果。”
她一改常態,用了親近的稱呼,像是哄朱翊鈞一般。
聽他誠懇慈愛的語氣,朱翊鈞沉默片刻,而後說道:“若移居卻不開講,外臣必定紛紛進言。母後,不如還是皇兒先尋些由頭拖個一月兩月吧。”
向外廷傳懿旨,他不確定是母後深思熟慮過的,還是一時糊塗。
畢竟她剛纔的舉動就很不對勁,慌了神一般。
“不行!移居慈慶宮,必須要儘快辦了,明日便辦!”李太後又強勢起來,“皇帝也不用有疑慮,若查訪之下冇有這三人,無需皇帝左右為難。本宮自會做主,打發他去鳳陽。”
朱翊鈞驚得嘴都張大了,卻隻見朱常洛仍然是一臉恍恍惚惚。
鳳陽?那是什麼地方?
隻有宗室裡犯了大罪的人,纔會被貶為庶人,終生圈禁在那裡。
朱翊鈞已經明白了李太後的意思:不論此事後續如何,她先要表態願力主立他為儲。若證明這逆子是胡言亂語,那麼李太後又會力主廢了他。
他卻不想處於這樣的被動。
這麼一來,國本之爭的結果不是完全與他的意誌無關了嗎?
“母後……”
他還想再試探一番,不料李太後卻又轉身跪拜禮佛,喃喃自語:“佛祖恕罪,菩薩恕罪……”
整個人都顯得很矛盾,左右為難。
一時強勢,一時畏懼。
朱翊鈞不禁憤懣異常:每次隻要是這逆子鬨到了母後麵前,都會讓他處處受製!
過了一會李太後再度站起來,看向朱翊鈞之後就斷然道:“皇帝先不要問了。若有諸般罪孽,那也是母後先一力擔著。就這麼辦吧,若皇帝以為母後發這懿旨不妥,那便移居後先想法子搪塞外臣一時。”
“……皇兒知道了。”
聽她點出發懿旨不妥這種話,又說什麼諸般罪孽一力承擔。
母親這麼為他著想,朱翊鈞還要抗拒嗎?
“皇帝先去安排吧。記住,這事彆驚動其他人,更彆對翊坤宮多說!”
“……”
朱翊鈞心想,你立刻要圈禁這逆子,還要親自過問盤查景陽宮,難道宮裡會不知道?
訊息再透露到外麵,還不知有多少麻煩要堆到我麵前。
可李太後顯然已經不在乎了,或者已經思慮不周了。
“皇帝先去吧,我再和常洛說說話。”
朱常洛回想著他臨走時望向自己的警告眼神和離去時的不甘背影,心中平靜無波。
思考了那麼久,這是既能快速達到他的目的,又對家國傷害最小,同時奠定將來自己順利上位根基的唯一辦法。
為此,哪怕藉助他們對一些冥冥之事的篤信、把這事神佛掛上鉤,朱常洛也不在乎。
正如他勸說的一樣,李太後認可了隱患,這隻會是皇家祖孫三人之間的秘密。
在將來,他倒不用被這些所束縛。
朱翊鈞被暫時排除在秘密之外,這種感覺對他這個九五之尊來說自然是極為難受。
但李太後的話,他還是得聽,得辦。
去查訪那三人的事……既然要口風緊、懂規矩,那自然是陳矩。
先去把陳矩喊來安排好了,他又要安排明日皇長子移居慈慶宮之事。
日子不是內閣題請的吉日,但李太後既然連這個都顧不得了、也不辦什麼儀禮,那還管什麼?大不了後麵再擇吉日操辦一下、正式移居。
忙了一陣,朱翊鈞纔去到翊坤宮。
這一小段時間裡,朱翊鈞也被李太後鄭重其事、患得患失的情緒所感染。
麵對鄭夢境,他竟然冇有立刻明說是什麼事。
隻提了一句明天必定會闔宮皆知的訊息:皇長子明天移居慈慶宮。
落在鄭夢境耳中,她當然猶如晴天霹靂一般。
儘管已經從三月底拖到了現在五月底,可一旦真的移居了,代表的意義又非同一般。
李太後又出手了!
她若仍這樣頻頻乾預國本大事,那將來母憑子貴還有什麼指望?
鄭夢境咬著牙冇說話:若明天就移居慈慶宮,那麼讓魏崗那奴婢做的事,又怎麼派得上用場?
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倒是冇有被同樣心事重重的皇帝看出端倪。
雖然就算看了出來,朱翊鈞也隻會以為她是因皇長子即將移宮一事難過。
司禮監那邊深夜忙碌,安排人再到慈慶宮灑掃、佈置。
他們以為明天會有不小的陣勢,直到第二天清晨,隻有皇長子一人前往。
就連王安都冇有先跟著過去。
而慈慶宮那邊,隻有數個來自慈寧宮的老太監、老宮女。
這到底是什麼意思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