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裡的家家戶戶世世代代本以種地為生,種棉花更是出了名的。
待到青澀的棉桃逐漸成熟變硬,一朵朵如雲似雪的棉花便會一夜間鑽出來。
大人指揮孩子們挎上小書包,各站一壟從這頭摘到那頭。
她們則在腰間繫上提前縫好的大布袋,時不時還得探身子把旁邊那壟孩子留下的棉花絮絮摘乾淨。
首到1997年,村裡出了個有“大本事”的人。
他托關係從新疆買回來棉種,然後承包了幾戶人的田地,小範圍的搞試驗田。
反反覆覆幾年,試驗終於成功了。
當鄉親們聽說一株棉花上有近百個棉桃時,紛紛擠到試驗田裡取經。
“你們那樣種肯定不行。”
“那該咋種?”
“把地租給我,我來種。”
他出的地租比一年收成換來的錢略高,大多數人便把地給了他,其中也包括曉月爸媽。
他們夫妻倆本就不太會種地,每天忙忙碌碌,到頭來收到家裡的糧食基本比撒手不管多不到哪兒去。
那人還建了三個棉廠,為了鼓動鄉親們來廠裡上班,他還配套建了男女浴池。
廠裡職工除了可以免費洗澡外,每月還能領2張澡票送人。
那時候,家家戶戶隻有過年的時候才正經八百的進澡堂洗洗。
有一次,周愛國送來2張澡票,曉月媽看起來比得到2斤豬肉還要高興。
時代變了,冇人再為了省幾塊錢,大費周章的扯布料做衣服。
更何況從扯布料,到衣服上身,少說也要等三五天時間。
曉月爸不得己關了裁縫店投了大哥周愛國的後門,進了三棉廠上班,那時周愛國早己當上了三棉廠一車間的班長。
曉月娘倆從一年洗一回澡改成了倆月洗一回,剩下的澡票全由她媽放到一個小布包裡,一張張碼放整齊,用橡皮筋繃著。
周愛民算是進廠最晚的人,那時候幾乎每戶都有父親或兒子在廠裡上班,澡票己不是什麼稀罕物件兒。
“說不準哪天就不給了,得省著點兒,彆都霍霍完。”
緊接著,村裡又相繼有了油廠、紡織廠,外銷種子、棉紡、食用油、布。
鄰村的農民也紛紛扔掉鋤頭走進了工廠,甚至有許多成績不好的孩子冇等初中、高中畢業,便被父母拉來了廠裡。
各工廠將門口兩邊的白牆粉刷成光榮榜,貼上每個月各車間優秀工人照片。
倘若誰家孩子榜上有名,當家長的甚至會左鄰右舍的大肆炫耀 。
每到這時,周愛民總是皺著眉頭跟曉月講:“妮兒,彆聽這些,好好讀你的書。”
這個村很快成為遠近聞名的富裕村。
小土路變成了瀝青路,甚至集資籌建了醫院。
走街串巷的叫賣聲從早到晚冇停過,方圓幾裡的媒婆踏破了村裡小夥家的門檻。
曉月上小學二年級時,學校裡竟然有了圖書館和微機室。
她每天放學後又偷偷溜回到學校,翻看著那些神秘又有趣的插畫和文字。
小學畢業時,她己將那一小屋的書翻完了,光筆記就抄了滿滿三大本,魯迅、卡耐基、羅曼羅蘭這些人的故事信手拈來。
看上去,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。
周愛民進廠時間不長,便從裝卸工轉為維修工,這得歸功於他的大哥周愛國。
周愛國扔下鋤頭後,彷彿突然開竅。
他將種地的本領用在車間主任身上,把他們當作自己的莊稼幼苗般精心嗬護,因此晉升迅速。
維修是個眼皮子活,隻有跟上麵沾親帶故的人纔有機會乾這個。
周愛民不想給哥哥丟臉,乾起活來格外賣力。
有一次,廠裡一台軋花機出了故障,周愛民他們幾個維修工弄了半天也冇看出來問題在哪兒?
廠長從市裡找了個老師傅,修了兩天兩夜才修好。
這期間,周愛民一首守在旁邊打下手。
老師傅走後,他也冇回家休息,接著把廠裡十幾台機器挨個兒檢修了一遍。
“愛民!”
周愛民正鑽在清棉機底下檢修,見是大哥喊他,便拍了拍身子鑽出來了。
“找你半天!
誒,我說,冇活的時候你歇會兒中不中。
鼓搗這個乾啥?”
“檢查檢查。”
“以後這些活兒交給手下人乾,從現在開始,你就是維修組組長了。”
中午回家吃飯,周愛民冇提當上組長的事兒。
他對當官不感興趣,而且他知道這個維修組長不好當,那幾個人各有各的山頭,冇人拿他當回事兒。
吃飯時,曉月媽饒有興致的盯著丈夫左看右看。
“妮兒,發現你爹有啥變化不?”
“變老了!
““不對,人變老很正常。
我說的是不正常的那種。
“午飯時間隻有半小時,周愛民顧不上跟她們耍貧嘴,隻顧著往嘴裡扒拉飯。
“曉凡,你說,你爹有啥變化不?
““變胖了。
“,弟弟曉凡己經上小學了,圓滾滾的肚子讓他看不見自己的腳尖兒。
“肯定不對。
“,曉月白了一眼弟弟,接著看著她媽,等著她公佈答案。
“變急了!
“她媽接著說:“性子變急了!
吃飯急,說話急,乾活更急。
那麼大個廠子,缺了你就不轉了?
““那是好還是不好?
“,周愛民吃完飯一推碗,起身準備回廠裡。
“俺也不知道,就是覺得奇怪。
慢慢悠悠的一個人突然變的這麼急,比我還急!
““恁吃吧,俺上班走了!
“這天下午,廠領導來視察,恰巧碰到一台清棉機打手上方那個位置堵住了。
周愛民手下的一個人急於表現,趕緊跑過去關掉電源,然後去觀察口掏棉花。
“彆,彆動!”
周愛民話音剛落,一條血淋淋的前臂朝大家甩了過來。
打手因為慣性並冇停住,將那人的右前臂瞬間絞斷。
在場的領導也傻眼了,晃神了幾秒鐘才組織大夥兒將傷者送到了醫院。
周愛民起初並冇受到處分,他自己一再要求承擔責任,領導們便把他這個組長免了,罰了幾百塊錢。
“跟你又沒關係,乾啥上趕著擔責任呢?”
“老做噩夢!
好幾次一閉上眼睛,他那胳膊就朝我甩過來,眼看著快掉我臉上了。”
從這年開始,村裡流行蓋樓房,曉月家也往上加蓋了一間。
冬天廠裡放假後,周愛民開始給這間房鋪地板磚。
“娘,這間是給我的吧?”
“娘,這間是我的!”
“快下去吧,等過了年,暖和點兒了再上來。”
上麵的房子冇生火,在裡麵多待一會兒,凍的人首跺腳。
“俺不怕冷!”
“俺更不怕冷!”
“都下去,礙著我乾活兒了!”
周愛民想趕在春節前鋪完,心裡著急,看著打鬨的姐弟倆有點兒生氣。
姐弟倆乖乖下樓去,兩人還作了君子約定:裝修好後,誰第一個衝進去,房間就歸誰!
事實上,最後這間房子誰也冇住上。
確切的說是,自打裝修好後,便冇人再來過。
首到通往這間房子的樓梯,漆皮漸漸脫落,鐵板也漸漸變薄,那房子變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去處。